一直到从航空学校毕业,罗曼诺夫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命运将会与众不同。他虽性格沉闷,也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但在校念书的那几年,他从未受到过欺负。罗曼诺夫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智识和自信获得了大家的敬畏,祖父称之为“诗人的特质”。他在第一次试飞时就获得了学校有史以来最优异的成绩,不论是平飞、转弯还是盘旋,都像在胯下骑一根魔法扫帚一样游刃有余。但在拿到毕业证的那天,空虚的劲头来势汹涌地浮上心头,一切以往的奋斗仿佛陡然消逝,记忆深处永不停息的“咣嘶咣嘶”的声音,也像断了电一般停止了敲打。
罗曼诺夫后来意识到,一生中难免有那么几次,人会荒唐地去怀疑自己的价值,那些他信以为真的东西正在慢慢消解自身的意义。他一度走进死胡同,无法解释自己的惶惑。他曾回到乌拉比诺镇,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荒芜的空地,没有房子,没有水塔,更没有宇宙飞船。阴郁的天空笼罩着肃穆的土地,树上的椋鸟发出几声带血的啼鸣。这里已经不叫乌拉比诺镇,变成了一个被称之为“23区”的地方。面对这苍凉贫瘠的大地,即便将记忆力训练成一把锋利的刀,也难以在时间的冲洗下再次清晰刻画那个经历非凡的夜晚。他开始怀疑那是从梦境中跑出来的一段经历,因为一个六岁儿童的印象难以成为有力的证据。
那时他的祖父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他不再写诗,而是在涅瓦河畔做起了贩卖纸花的生意,他所用的纸张是从自己的诗歌册子上裁下来的。他写了一辈子诗,但是顾客们皆是冲着那些精致的纸花而来,甚至建议他换一些没有字母的彩色纸张,这样生意会做得更好。苍老的祖父耗尽了整整一个晚年,也没有等到那个为了阅读他的诗歌而拆开纸花的人。
一个灯火黯淡的夜晚,罗曼诺夫执意要和祖父谈论往昔岁月,尤其是他们在乌拉比诺镇度过的那段日子。然而祖父很明确地告诉他,别犯傻了,自打你出生以来我们就住在这里。罗曼诺夫心想,这里是哪里?经过了一番短暂的追问,他才从绚烂的幻梦中走出来,他视线中的物体终于有了鲜明的棱角。这儿是梅兹达尔,靠近波罗的海的边陲小镇,一个摇曳着伟大口号的人间仙境:当你忘记时间,时间也便忽视了你。凡是在战争中受到创伤的士兵,都会被送到这里接受疗养。罗曼诺夫不敢相信,他质问祖父,说,乌拉比诺镇的树干上明明还刻着你的诗句。祖父说,得了吧,那是古希腊诗人才会干的蠢事。
在模糊的童年记忆与祖父不容置疑的证词中,罗曼诺夫选择相信前者,并且断定祖父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年纪。1990年的春天,罗曼诺夫入选苏联宇航员大名单的同一天,他的祖父在家中悄然去世,这几乎验证了他的判断。祖父的确老了,折出的纸花也不再铿锵有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整个展开,露出花叶背后的迷人诗句。罗曼诺夫收集了祖父留下的所有作品,此后每当面临重大关头,他都会像问神求签一样展开纸花,看看祖父会发表何种意见。
祖父第一次显灵是在一次心理技术测验中,几乎挽救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那是一项检验在强迫速度和复杂情况下能否保证工作能力的素质测试,最早由二十年代一位著名航空医生提出,后来纳入了宇航员的选拔体系。进入测试仓之前,罗曼诺夫打开了一朵纸花,上面写道,地球不是唯一的行星,流星坠落的地方没有名字。测试开始后,罗曼诺夫在水池中进行了飞船遇险时的演练,需要在设备故障的情况下启动应急装置,并且发送一段带有坐标位置的求救信号。罗曼诺夫一时间难以适应笨重的航天训练服,迅猛到来的漂浮感让他在狭小的空间内无法进行充裕的演算,他很快进入类似溺水的状态中,大脑脱离了身体独自运转。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测试结束的铃声已然响起。
苏联航天组为此专门召开了会议,因为谁也没有料到罗曼诺夫能在那种情况下迸发出富有想象力的诗句,除此以外最好的宇航员也写错了至少两个坐标数字,这让他们难以抉择最后一个候选人员。直到科学专家小组中的一名人员惊奇地发现,试题中的坐标地点曾经是一颗不知名陨石的坠落之处,恰好呼应了罗曼诺夫诗歌中的后半句。消息一出,就连向来不看好罗曼诺夫的训练导师也由衷地感叹道,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了。这次测验的结果让罗曼诺夫毫无争议地成为驾驶小鸟号飞船的宇航员。
罗曼诺夫被选入小鸟号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法捷列夫在1992年3月对他点明。彼时他们已经远离地球三十多万公里,飘浮了六个月之久,时间早已失去了质感,就像在梅兹达尔度过的那段模糊的岁月一样。法捷列夫说,像我们这样没有亲人的人,更容易被派遣来执行机密任务,这有助于他们更好地保守秘密。这项任务起始于1991年9月,出发的前一天下午,罗曼诺夫在发射中心外的草坪上目视着高耸的小鸟号,一连抽掉了两包烟,将其视为告别前的最后享受,当他在太空里犯烟瘾时,他能凭借这份味觉记忆彻底地将嘴巴堵上。第二天上午,罗曼诺夫躺进航天舱里,伟大的倒计时在他耳边回响,他努力保持专注,不断地将手掌展开又合上,生怕陡然间从一张陌生的床上惊醒,一如他过往岁月中无数个碰巧成真的梦境一般。点火过后是一阵不间断的震颤,仪表盘上的数字开始闪动,他曾把乘坐火箭上升的过程想象为乘坐一架永不回头的颠簸电梯,直到那一刻他开始为自己无知的见解感到脸红。天空变暗的同时,罗曼诺夫终于与他记忆的源头再次相逢,六岁时丢失的灵魂重回到他的身上。他陶醉地张开双臂,仿若要挽起太阳一般感叹道,我这一生太需要这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