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觉得制度之所以可以排在最前面,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它能够促成一个共同体成员集体行动的逻辑。不是一个人观念改变了,或者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行为,而是大规模的人群都产生了某种的行为,集结成了集体性的力量。所以,从制度去观测西方国家的崛起,会比其他的因素更有说服力,因为它具有某种行动意义上的普遍性。除了观念的转变,还转化成了行为;这种行为集结起来,大家一起共同推进,产生好的效果。所以,制度这个观测点里边实际集合了好多因素。总的来讲,我们政治学强调制度的重要性,并不是单纯的王婆卖瓜,实际是已经集成了其他学科很重要的思考,是一种综合性力量的考虑。
而且,我在《罗马史纲》里边特别画了一个冰山的模型。制度并不是凭空而来,它是和民心、民情接在一起的,它下面有习俗、行为习惯、人们的基本观念、文化在心里边的沉淀,这些因素都和制度联系在一起。这些社会层面的东西集成到政治层面,怎样做一个统一性的安排,和整个社会的状况充分结合在一起,形成制度,这是很重要、很讲究的。即便制度失效的时候,通过它去观测这个社会,也是一个好点。

《罗马史纲》,李筠著,岳麓书社2021年4月版
燕京书评:中国一直有“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一些文化人一直声称中国是唯一一个连续而没有中断的文明。读完你的《西方史纲》和《罗马史纲》之后,我觉得西方文明似乎也没有中断过。如你所说,西方文明一直在不断成长和演化,从政治制度来看,中华文明自从秦制建立以后,两千多年来只是王朝兴亡的往复循环。近年来,有关中华文明长时间领先的说法也受到挑战。 你怎么看?
李筠:这里边包含了好几层问题。第一层问题,文明的断裂性怎么看?哪儿算断了?怎么着算不断?我的一个基本认识,就是文明的硬壳很容易崩溃。可能每个大的文明都建立过很强悍的帝国,有很强的控制力,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统治风格,甚至渗透到民心里边,成为一种政治文化。老百姓认为,这种统治天经地义。但是,帝国不倒,或者不断被复制,这个文明才算得到延续吗?那么,埃及文明要延续,就一定要法老活到20世纪才行。我觉得,用硬指标来讲,其实不妥当。更重要的是作为文明软件的文化,尤其是轴心时代形成的一些基本的文明的自我认知,有没有被重大改写。
比如说,中华文明从孔夫子的儒家创立以来,中国人大体以儒家学说为基本的框架来认识自我,认识这个世界。在这一点上,大概来说,至少中华文明的自我认知一贯性比较高。如果是按照政治建制来讲,中华文明其实变化也很大。周代的封建天下和秦制就大不一样。即便是秦以后,中国其实也有很大的变化。秦汉帝国,我认为只是中华帝国的1.0版本。经过了东汉的佛教传入,然后北方的民族迁徙进入中原,所谓“五胡乱华”,北朝那些事,到了隋唐,中国形成了帝国的2.0版本。再往后,蒙古人来了,西藏人也加入了,经历宋、元、明、清,形成了帝国的3.0版本。秦汉、隋唐、宋元明清都不同。那北朝的时候,算是中华文明的断裂吗?还是蒙古人入侵算中华文明断裂?既然这些都不算,我们可以讲成1.0版本、2.0版本、3.0版本,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看其他的文明?希腊文明可以看可以看成西方的1.0版本,罗马是2.0版本,经过了中世纪3.0版本的融合,它升级成了现代的4.0版本。不同的版本之间显然不会一模一样,它在每个阶段会长出自己特别强悍的特征,跟以前的版本区别开来。我觉得,这样一个文明演化升级的路线对大家都适用,你不完全是单线,我也不完全是单线——悠长的文明实际都很复杂。用这样的思路来平等的看待大家,我觉得比较可靠。
关于文明的领先和落后这个问题,既然大家都存在着长时段演化版本更新的问题,万一我的波峰遇到你的波谷,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大家都是以千年为单位,这样一个长跑的过程,哪一方在某一段领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好多人讲我们就快要超过西方了,其实这种急切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最重要的事情实际上并不是谁领先谁落后,而是如何实现更广泛更深刻的融合——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