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观点都可以有,但要把事实讲清楚。所谓讲清楚,不仅要把事情基本面貌讲出来,还要交代它的基本背景:一个事情是在什么样的基本环境下发生的。现在很多观点不恰当,就是把背景给抹了,只讲那个事儿。以《白银资本》为例,它不是单纯地讲明代的中国很牛。实际上,当时白银资本的全球性流动,要放到大航海以后的全球化进程中去看,它是一个全球搅动的结果。只不过在白银从墨西哥出产的初期,中国的贸易结构在世界贸易中占据了一个独特的位置,它并不是讲中国在那个时候特别牛——恰恰相反,是讲我们中国在那个时候被动地卷入了全球化进程,而我们还不自知。
燕京书评:你在《西方史纲》中提出,用两纵三横来看待西方文明。两纵,包括文明和野蛮的关系、现代和古代的关系;三横,包括生存的意志和智慧、权力的生成和流转、文明的融合和冲突。我感觉,“生存的意志和智慧”这一项似乎与其他几项不太协调,这就像民国期间鲁迅等人说到的“国民性”,是一个无法说清楚、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东西。但是,你把它作为三横中的一横,显然有着你自己的考量。另外,在《罗马史纲》中,你把民众性格看成一座冰山的底层(47页),同样面临这一问题。那么,你的主要考量是什么?
李筠:“生存的意志和智慧”,主要是通过文字、考古资料去辨别一个民族或族群的孩童时代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如果再往前延伸,比如说我们可以延伸到地理决定论,你这个人群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地貌气候就决定了你能够怎么样。其实,我是想通过对人群的定位,一定程度上摆脱地理决定论。也就是说,这群人在这个地方选择了什么样的活法。
人面对环境有很多种应对方式,那么,什么样的应对方式可以留存下来,经过主动或被动的筛选,成为一个人群的活法——这就是他们的“生存逻辑”。这个民族不仅长大了,而且越来越强,原初的生存逻辑会被不断放大。像罗马,它长成了世界帝国,一定在它的童年基因里有证据。它的先民们选择活法时种下的生存逻辑,在伦理上会沉淀为基本的德性,比如说勇敢、勤劳、诚实、忠诚等,这些品质和他的活法相匹配,好的共同体就会出现。罗马人一边当农民,一边当战士去打仗,形成了兵农高度结合的体制。我要从这个人对环境的适应,一定要结成一个人的共同体,共同体内部有它的章法,讲清楚这种逻辑,不是把人的事情推给大自然或者推给神仙。讲制度也好,习俗也好,伦理也好,这些东西有据可查,在人类学的意义上是可以讲清楚的事情。
所以,我讲“生存的意志和智慧”,主要是针对先民在共同体形成的初期奠定了什么样的基础,软硬件的初级形态到底是什么样子,它的民族独特性(相对的)出来了以后,它走上了什么样的路。从这样一个初级阶段,可以看到它的原始资本。
西方有一个很重要的政治科学家叫英格尔哈特,他在今年5月8日去世了。他做了几十年的世界价值观调查,在全世界各地搜罗人们的政治态度,然后将这些调查数据变成图表。这些数据都是公开的,都可以查阅,每个国家哪年到哪年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如果我们谈国民性问题的话,它实际上并不是一元的:一国的国民性和政治态度,政治文化里边有好多突出的点。比如说你愿不愿意服从、你愿不愿意参与等这些问题一一罗列,中国人大概是什么样的,可以就画出一个图形来。你会发现,好多在理论上很可能有冲突的点,在一个民族身上都是突出的,并不是单纯的奴性和公民性两极就足以概括一个民族的国民性。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从个体来讲,还是从群体来讲,人性其实一直都很复杂,里边的元素很多,一直在变化。如果遇到一个好的时代,它能把好的品质激发出来,坏制度就很容易把人心的恶激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