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更愿意用一个系统性的解释来看待中国在近代史上和西方的差距。它不单纯是军事的、技术的、商业的……而是全方位的,是一个系统和另外一个系统的差别。这可能更全面一点,也更深入一些。现代性本身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它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缺点,但是它确实带来了极高的效率,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在两个系统碰撞的时候,它的硬优势非常明显,而我们中国人也是从这个层面上先认识到西方的坚船利炮,一开始就认为是我们炮舰不如人,所以打不过人家。搞了洋务运动以后,发现还是不行,尤其甲午战争我们的海军铁甲舰好像更好,为什么还是输了?看来还有别的不如人……实际上是一步一步不断吸取教训,同时去找差距,这也是我们对现代化一步一步深入的认识过程。

。《古代希腊民主政治》,晏绍祥著,商务印书馆2019年8月版。
燕京书评:你说的这一点很重要,但我还注意到一点,一些西方学者有意去西方中心论,把所有的文化和所有文明都平等看待。不料,它在中国造成了一个后果,一些中国学者看到人家在说我们的好话,好像中国的文明和统治方式并没有那么差,然后就拿过来说事。这样一来,实际离真实的历史更远了。我相信你很早就注意到这个情况。
李筠:实际上,这是历史学里边经常犯的错误:时代错置。在西方,学院里边已经是左派占据主流,他们基本的状态是批判——理想主义的批判,甚至撇开了逻辑和历史的批判。而我们国内有些人,专门从他们的理想主义批判当中,找一些东西来疗中国历史或者中国现实的伤,真正的诊断反而被耽误了。
燕京书评:《西方史纲》和《罗马史纲》显示,西方国家最高统治者所拥有的权力,似乎很少一元独大。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尽管也有少数统治者建立起个人独裁,但其权力仍然在现实中受到某些限制和有效制约;在中世纪,教会一直与皇权争执不下;即便是所谓的“绝对君主制”时期,西方君主的权力也比不上秦制之下的中国皇帝。
李筠:西方的权力多元化,一直比中国更充分。而这种权力多元化,很重要的一个根基在于,不同来源的权力都是正当的。我们都有根,你铲不掉我,我也铲不掉你。
从法理上讲,帝制时代的中国,权力是一元化的,只有皇帝有权力,其他所有官员的权力都来自皇帝,皇帝是主干,其他的都是枝丫。总体上来说,皇权的一元性笼罩非常强大。而在西方,哪怕在罗马时代,皇权也没有那么硬,皇帝自己实际上都非常难说清楚,我的权力是来自朱庇特、马尔斯吗?是君权神授吗?好像不是,我们罗马从来不这么讲。那是来自人民选举吗?好像也不全是。无论是来自上面,还是来自下面,罗马皇帝都没那么肯定——在皇帝权力的来源上,罗马其实一直都含糊其词。
我在《罗马史纲》里边写到,这是帝国宪制的硬伤,罗马始终没有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人民有人民的权力,保民官可以占据人民的权力,元老院有元老院的权力,世家大族本来就是罗马的主政者,皇帝也不能把他们全干掉。到后来,中世纪有封建领主,他们和国王之间是契约关系,只有对等主体之间才能签契约,皇帝国王也不能全部干掉封建领主,干掉就没有和皇帝签约的人了。何况旁边还有教皇在掣肘皇帝和国王,扶助贵族。然后,还有城市的资产阶级,他们也组织自己的城市议会,设立城市的执政官。在法理上,皇帝没有依据用自己的权力彻底铲除其他的权力。更遗憾的是,皇帝也没有硬实力,客观上也做不到。主观上没有人接受皇权是唯一的权力来源,客观上皇帝也做不到,西方的权力一直是多元的。
而中国很早就形成了权力的一元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就是天子,他就是权力的枢纽、来源和根据,其他的权力都是从皇帝这儿来的。所以,皇帝要毁掉谁都很正常,都是可以的——而且,皇帝越来越有实力这么干。基本上,从秦始皇建成秦制以后,只要这个大王朝够稳定,皇帝的硬实力足以消灭其他的反叛者。这样一个差别,在中西之间很明显;西方权力的多元化,一直是它基本的社会政治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