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权力一直是多元化,中华帝国权力集中于君主
燕京书评:万历皇帝可以任意征税,扼杀了当时的商品经济,民间怨愤滔天,但也无济于事。西方的君主却做不到如此任性。那么,西方最高统治者权力一直受到制约和掣肘,这种传统是否也是西方国家率先完成现代转型,走向民主制的重要因素?
李筠:西方的权力多元化,有没有利于西方国家率先完成现代转型?话分两头:现代国家的建立,以及结构性调整。
完成现代转型很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建立现代国家——这样一个高效率的政治机器被建立起来。在初级阶段,绝对君主制充当了发动机。国王不要这些诸侯,不要这些领主,就是要直接征兵征税,直接支配这个国家,行不行?大家觉得这个做法很恐怖,似乎西方从来不是这样,西方要开议会,要有封建契约的权利与义务,不能由国王单方面说干啥就干啥。绝对君主制时期,国王们想了很多办法实现直接支配,现代的官僚系统、常备军、税收系统,都是在王权这一主干下建立起来的。从政治学意义上讲,它确实是有专制的倾向;但很重要的一个事情,是它实现了分散权力的集结,国家有主心骨了,要是大家散作一滩泥的话,实际上进入不了现代。
好就好在,这些强大的绝对主义君主被同步崛起、稍后集结的社会力量掀翻了——即所谓的资产阶级革命:英国光荣革命、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干的都是这种事情,我们不要绝对君主(现代化初级阶段的轴心发动机),我们人民自己来。
前一段绝对君主爬上去,后一段经过革命把君主拿下来,不过国家仍然可以走强,仍然可以保护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的生长。很重要一个因素,就是法律、法制规范的普遍存在。西方人非常习惯这套东西,什么东西你得给我讲个“法”,是不是有法可以说道说道,不是君主的个人意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任何人掌握任何权力都讲“法”,他们在斗权时也是在斗“法”。那么,政治的、市场经济的、民间社团的各个领域都有法要讲,法的基础非常充分。在法的意义上,大家竞争出一个和平的、可以合作的、共享共赢的局面,概率就非常高。
所以,率先转型,不单纯是因为权力的多元化,而是权力的集结和它的规范使用。如果只讲权力的集结,那就集结成了秦始皇,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就被掐死了。权力的多元,使得初期集结起来的绝对君主也没办法像秦始皇一样一手遮天,其他政治势力甚至可以把国王拿下来,路易十六不是被砍头了吗?关键不是干倒一两个君主,而是干倒君主以后还可以有规矩地生活。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的法律基础非常雄厚,它不仅可以把市场经济和社会生活规范化,甚至可以把权力规范化。这是它走向现代民主法治最重要的资本。
燕京书评:《西方史纲》分析了西方建构现代国家的区别,英国采取了司法集权,现代化道路比较顺畅;法国采取了行政集权。你还提到,法国无法采用司法集权,原因之一是“国王主要依靠官僚来管理国家,这和英国国王选择建立法院系统,通过巡回法院管理国家大不相同”。那么,司法集权的基础是法治吗?在走向民主化过程中,如果行政集权必须转变成司法集权,最关键的因素有哪些?
李筠:我觉得,这是一个历史的玩笑。英国人选择了司法集权,其实是没有什么牌好打。因为司法是一种被动的统治形式,那时候国王还不能说法院想开在哪儿就开在哪儿,国王连开法院的资源都没有——人也没有,地也没有,钱也没有,他只能巡回:国王骑马全国走一圈,或者派钦差大臣走一圈。所以,司法集权是一个迫不得已的政治选择,是没有办法才做出来的事情。
从后世的效果来看,司法成为政治的基本存在形式,就是那时候没有立法,也没有行政,只有司法能让人民感受到国王的存在。因为国王给我公正断案了,那么,国家就是秩序,是以司法的公正裁判形式存在的;人民就认为,司法这种政治的存在形式很自然,甚至在观念里根深蒂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