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岁的梁晓声仍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与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专注地看着对方,无论对方是主持人还是记者,是身边的朋友还是刚刚碰上的陌生人。
“亲爱的同志”,这是他的口头禅,即使对少年的自己,他也是这么说。
梁晓声给少年的梁晓声写了一封信,是自述信,也是忏悔信,感谢信。
“不久前,我回到哈尔滨,去咱爸咱妈的坟上祭奠过二老了,我忍不住哭了,代你说了几句话:‘对不起了妈妈!倘若真有来生,还愿做你的儿子,保证做一个不打折扣的孝子。’”
在信中,梁晓声感谢“光字片”(他的小说《人世间》里的东北棚户区)的好邻居、好街坊,四弟那些工友,那些以往的岁月里,种种民间之友善。“用文字的方式祭奠是最长久的祭奠,写在书中的感激是至诚之感激。”
写作四十多年后,梁晓声正在创作自己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接着他想“悄悄地转身”。 (视觉中国/图)
眼下最为人熟知的梁晓声著作,是《人世间》,他凭借115万字的三部曲,拿下了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人世间》,也是2022年最火爆的电视剧之一,工人周秉昆一家的生活,牵动人心。
在由中国移动咪咕、东方卫视、南方周末联合出品的《我相信》节目录制现场,第一个致信梁晓声的人,是萨日娜,《人世间》(母亲)李素华的饰演者。萨日娜坦承,自己演了多年的母亲,头一次在《人世间》拍摄中有忐忑感,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直到电视剧播出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因为对这部小说的敬畏感,才会有那种表演的不确定感。
在录制间隙,南方周末专访了梁晓声。“亲爱的同志,是这样的,文学给我的益处超出我的想象,是我用双手所捧不住的了。”梁晓声说,文学给了自己做人的一种定力。梁晓声从来不害怕袒露自己,关于他生活中的尴尬、窘迫,关于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哥哥弟弟,他的朋友知己,他都把他们的故事糅进了文字里。在这些文字里,流淌着真实的人世间,有生活的苦难,也有尖锐的批判,但读者仍然能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到他坚定的相信,“相信中国的未来,”他说,“我个人感觉我们这一代人有一种在场感,我1949年出生,10岁之后基本懂了很多事,就一路从自身亲人们的生活发生变化来感觉到中国的进步。‘光字片’如果至今没改造,我也就根本不会写《人世间》。”
梁晓声正在写作《父父子子》,这或许将是他最后一部长篇。接下来,他想找一个地方,去逛逛菜场,看看人下棋。“我觉得写了那么多字之后,我已经尽力把我仅能做的事情做了。”
他们对父母辈经历过的年代一无所知
《人世间》是以工人阶层家庭为主角的长篇小说,梁晓声写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动因,是当时这类小说还不多:“文学关照的就是那些我们说的“沉默的群体”,这个群体之中没有产生出作家,但是我比较了解他们,所以动笔写《人世间》。”图为该剧剧照。 (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如果读者看了大量你之前写的非虚构作品,再看《人世间》,可能会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人世间》是你必定会写的一本书,而且里面的内容就在你生命的延长线上。
梁晓声:我们看中国社会,从1949年以后,尤其是在1968年到1978年的时候,这十年间这个社会好像是三股棕榈编成的绳子。一股绳子,我们看到运动不断,有些人总处在被委屈、被误解,命运多坎坷的这种状态,我可能是接触到了这样的一些人;另一股是奋斗,工人阶级的奋斗,科研工作者的奉献,这也是一个客观事实存在;第三股是贫穷,因为贫穷比较普遍,所以它又造成抱团才能取暖,这是民间的状况。这三种(状况)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绞成一股绳,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之前通过一两篇短篇和中篇把这三方面的观照写出来,于是我想尽量把这三种编在一起,它可能更像是我们以往过来的时代,更全面一点。
南方周末:你觉得这是不是一种责任,就是我非得把这种经历,把我脑海当中的一些故事,把中国近五十年来的时代变迁记录下来?
梁晓声:今日之作家,我的一些同行们,不知什么原因,一谈到文学责任的时候,突然觉得害羞,觉得是一件很囧的事情。在我这里,我觉得责任和义务,和热忱,都并不是使我害羞的事情。我非常坦然地承认我在进行《人世间》的创作过程中,是有这种类似责任的想法的。因为我在大学里教书,我会有机会接触到较多的80后、90后,我会发现什么情况呢?他们只能间接地知道我们之前的年代的一些情况。大家对于1949年以前的情况如数家珍,因为我们民国剧很多,古装剧也多,但是对于父母辈曾经经历过的1970年代、1980年代却一无所知,不知那时穿什么,不知那时有计划口粮,不知那时爸爸妈妈挣多少钱。当这些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就不能够理解这一代父母为什么身上会有那样一些现象。比如说我们装点心的盒子,我到现在身上都有,我就觉得那么好的盒子,把它扔掉了是很舍不得的。只有了解那个年代,了解那个年代父母辈所经历过中国的改革阵痛,才能够知道今天的成果是多么得来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