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根据《人世间》改编的电视剧播出后,引起了很多讨论,周秉昆一家的故事尤其牵动人心。周家人身上,有没有你家人的影子?
梁晓声:关于父亲,我以前写过,在《上海文学》发表过。我的同学中大部分的父亲都是我父亲那样,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父亲是三线工人,走出去了,其他的没有走出去,就在哈尔滨市,但是依然叫做劳动者,是靠体力工作,养家糊口的劳动者父亲。他们无论性格、生活习惯、文化程度,还是秉持的民间原则,可能跟我的父亲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说到底,原著中的周家,它绝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梁家,我没有周秉义那样的一个哥哥,我也没有那样的姐姐。秉昆这个人物也不可以说就是我四弟的原型,但是周秉昆和他身边的这些年轻工友们的关系,是我四弟和他酱油厂工友们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我这里印象是很深刻的,就是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回哈尔滨市参加丧事,然后有三四十个比我年轻的男青年、女青年,我皆不认识,全是四弟的工友们,或者是工友们的工友,其中有相当多人是我母亲的干儿子、干女儿。实际上我知道,为什么我和我三弟下乡之后家里面的生活还能持续下去,那是有他的工友们在互相帮衬着。
南方周末:你有一篇文章写到,你父母晚年跟你住在一块儿,你父亲因为有标志性的胡子,北影厂经常去请他做群众演员,那时候的父亲又是另一番记忆吧?
梁晓声:我父亲在北影厂,因为那时我的住房只有11平米多,他经常住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那时候有折叠床。最初的时候,人们都乐意问这位蓄胡子的老人,然后会互相说,这是梁晓声的父亲。再后来,认识他的人就比认识我的还要多了,因为他认识工人们,在他认识的那些人中,我就变成梁大爷的儿子。
他在剧组会替导演焦虑。当然一开始我是不赞同他去做群演的,因为那时做群众演员可能是5元钱,最多的时候10元钱一天。但是有的导演到家里来找我,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这样老人的形象,我就同意了。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就跟我父亲的关系很好,他们在现场有时候还会交谈。当然实际我父亲最后也没有看到过他在电影银幕上留下的形象。
梁晓声与父亲。 (南瓜视业供图/图)
善的故事不是没有力量
南方周末:《人世间》里的周家母亲让人印象深刻,在你的文字里也多次可以感受到你母亲的坚韧。虽然你母亲目不识丁,可是你把母亲看作自己文学的第一位导师,如果现在回忆有关母亲的细节,你会想起什么?
梁晓声:可以允许我讲三件事吗?第一件事,在我们困难时期,粮食是每十天供应一次,粮店替你控制口粮的用度。我们家人口多,很快吃完了,买粮前一天,全家只能吃玉米面糊糊,那个玉米面几乎是抖粮袋子抖出来的。你看我们都揭不开锅了吧?这个时候来了农村乞讨的老大爷。我们家只剩下半盆粥了,家里人还不够分,我母亲就加了个凳子,让老大爷坐下,坐下之后给他盛了一碗。老人家很饿,又给他盛了一碗。我们都知道老人家吃的就是母亲的口粮,因为母亲当天还没有吃一碗玉米面糊糊。后来我母亲给老人吃粥这件事,被院里邻居看到了,他们认为你们老梁家男孩子多,每月额外补助你们五斤粮,所以你们粮食多得吃不完,还有余力收留其他老人,他们就将情况反映到街道干部那,说要讨论一下对错。我母亲就说,不用讨论了,既然大家有意见,我们家以后就不要补助了。
第二件事,我父亲曾经养过一些小兔子,但是有野猫偷兔子,父亲就在木板上套了一个套子防野猫。有一天我发现一只老猫真的被套住了,钢丝套又细,要把钢丝套从猫的脖子上解下来是很费力的,这个时候我母亲就上前去帮野猫,等把猫放走,我母亲胸前的衣服都被挠破了,我母亲也不管,她一心想的是那只老猫别受伤了。
还有一次,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家抽屉里的五元钱不见了,那五元钱是我母亲刚借到的。那个年代五元钱就要报案的。当然这个案子也很好侦破,就是附近一个离异人家的女孩拿的。我母亲因为派出所找了那户人家和那女孩,她内心非常忐忑,就专门把那女孩接到家里来,在我们家里玩、吃一顿晚饭,尽量消除被派出所约谈的后果,因为街坊上有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