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善乡情
我们村子比较大,识文断字的人少,闯关东出去的人很多,晚上经常有人找父亲读信写信,他有求必应,信纸信封都要备好。父亲先是接过来信按照写信人的口气给来人仔细读信,完了再讲解一遍里面的主要内容,然后根据对方听完信后的一一反应及嘱托写入回信。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一时难以作答,来人就会诚恳地请教父亲,此时见多识广的他便成了人家的主心骨。
那时阴天下雨比较多,人们不是睡觉休息,就是打牌闲聊消磨时光,父亲此时会找出家什,拨麻、搓绳、绑苕帚、钉盖顶等,在别家当柴火烧掉的高粱穗秆,在他手里横竖钉捆都变成了家庭必需品,做的多了自家用不了,就送左邻右舍,也经常有人抱着材料找他加工,他做的花篦子特别好,标准的正六边形,过年盛水饺,既实用又好看。
我家的石磨比一般的大,是磨小麦面粉专用的,占用整整一大间东屋,南山墙上,一人多高处有一个长方形立式方孔,既通风又明亮,太阳照射进来,一条粗大的光柱刚好落在磨盘顶上,可以方便观察掌握粮食下落的速度。那时各家小麦都很少,平时除了红白事、坐月子,很少有吃白面的,即使有个头疼脑热,也就是从串街的小贩那里换几把面条,喝了捂汗。
到了年底,各家都要尽量多蒸几锅白面馒头,我家的磨房就会出现排队了,排队无非就是放一个可以代表谁家的用具,谁家的簸箕缝着块蓝花布,谁家的苕帚系个红头绳,大姐都很清楚,她经常打发我跑腿通知。这种磨面粉的精细石磨是不可以空磨的,那样会磨损厉害,遇到爱算计的人,他家磨完了将上盖抬起扫得精光,父亲发现便捧来我家的麦子撒进去,以方便下一家使用。
毕竟是大男人,做衣服和被子父亲好像真的不会,我们全家的衣服和鞋子大都是大婶做的,一做就是十年,直到我大姐“十四五”岁学会了针线活,大婶才逐步轻松了。大叔和济南工作的小叔是同胞兄弟,和我父亲是堂叔兄弟,受老辈传承,大家不分彼此,亲如一家,直到现在,我的孩子和叔叔的孙辈儿仍然是情同手足。
大叔大婶养育五个姑娘一个儿子,加上我家四口(大哥常年不在家),十几口人,那时商店没有成衣和鞋子,有钱也买不到,全村没有一台缝纫机,再说缝纫机只能做单衣服,光是棉衣和鞋子,一针一线用手缝,想想都怕。大婶白天要下地出工,晚上昏暗的油灯下,糊袼褙、纳鞋底。有时为了省点灯油,还会搬着纺车上到房顶,借着明亮的月光纺线,真无法想象她裹着一副小脚是怎样踩着梯子做到的。赶到年底,我们不懂事的小孩围着等新衣服穿,大婶经常通宵熬夜,就为了让全家老小新年穿新衣,看看今天八十五岁的她仍然喜欢自己做饭吃,真的是吉人天相啊!
大婶对我是有点偏爱的,我只要去她家,总会给我从里屋拿出可口的东西吃,有时带我一起走亲戚,那可真叫“走”,都是步行。大婶的娘家和我姨姥姥同村,姨姥爷和我父亲是莫逆之交,父亲走不开就打发我跟着大婶替他给姨姥爷拜年,其实我拜完年还是和大婶一起到姥姥(婶子她娘我也是喊姥姥)家吃饭。那时候过年走亲戚大都是带一竹篮,上面盖上一块好看的花布或者毛巾,里面以自家过年蒸的各种面食为主,有时也会配上少量点心油条的,亲戚一般象征性地留下一点,余下大部分还要带回,比较知己的亲戚还会放进去一碗新煮的水饺,带回家给没来的人分享亲戚家过年的喜庆。我和婶子的篮子就经常被姥姥加进水饺,回来比去时还沉,如果没有别人一起,她经常一人提两个。有一次下午返回途中,下起了鹅毛大雪,呼啸的北风裹着雪花将中途的一条没有水的干渠几乎填平,我脚下一滑,下半身插进厚厚的白雪里,大婶一把将我拉出,给我脱下鞋子袜子,将裤管里的雪拍出,见我脚丫通红,急忙解开上衣扣子,将我的双脚拥入她的怀里。
父亲怕大婶实在忙不过来,他每年初秋会选个好天气请邻居几个老太太到我家集中帮忙做棉被。记得有西邻一墙之隔的大奶奶,东临车奶奶,本家的道奶奶,木匠爷爷(辈分比父亲大,年龄比父亲小)的母亲,还有西院的老姑(父亲的远房表姐),她们那时都要六十多岁了,在院子里铺上几张大席,大家边忙活边聊天。看到父亲找出一大堆的被套,她们说起当年我爷爷的弓房和眼下的光景,都会发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唉叹。看到我来回窜蹦,在被子上打滚儿,大家又都夸父亲有本事有耐心,还说我摊了个好婶子做衣服。这时父亲高声喊我,并快步过来扯着我耳朵进屋,原来他给大家做午饭,发现放在柜子里方方的腊肉像块豆腐,只剩了白肉,上面的红肉丝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