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成群的人凑成一团聊天,八老罐正一个人坐在边上,孤独地拿一个马扎,抽着烟。
视线后移,李睿珺和海清看到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不知是从哪个村子来的。
男人穿一身铁路职员式的制服,戴一顶大盖帽,举止有些失常,正站在迈入老年的八老罐身后,姿态就像他的随从。
八老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偶尔,八老罐分一根烟给他,男人会露出特别高兴的神情,毕恭毕敬地接过烟,呷着烟重新站回他身后。
" 永远像个保安一样。" 李睿珺说。
那一刻他感到诧异,突然对八老罐有了新的认知:他在我们村里那么沉默,到这后也没跟人伙群,为什么到老了还能收了一个小弟?
马老四和八老罐这样沉默的人,在花墙子村并不少见。
李睿珺的小学同学有个叔叔,因为父母早逝常年跟着兄嫂生活。
白天他出去放羊,晚上回来,就像马老四一样蜷在旧房子里,守着这些羊。
年轻时,他每年都出去打工,回来把钱交给兄嫂,如今上了年纪,也就不再出门。
李睿珺很少听到他开口说话。
冬天,在外打工的男人们都回到村子,寒冷漫长的日子没什么农活,男人们更愿意聚集在村里的小卖部一起聊天、喝酒、打牌。
每天天一黑,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吃完饭就到店里捡一个角落坐下,不说话,也不参与,只是旁观着热闹的人群。
即便周围的人把他的视线挡住,他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和背影,也要留在店里听人们聊天,一直坐到凌晨两三点再回家睡觉。
花墙子村有一对肖似马老四和贵英的夫妻。
男人从哥哥家独立出来后,找了一个外村媳妇。
妻子嫁过来后没再生育,身体有些残疾,一双手永远是颤抖的,好像使不上力气,干活也自然打了折扣。
她成了花墙子村另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人们觉得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洗不干净,因为嫌弃她的邋遢不愿去她家里做客。
但她的丈夫非常勤快。花墙子村以前没有菜店,运输也不发达,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他就骑一辆二八自行车,驮两个竹筐,蹬 40 公里的路程,赶到县城的农贸市场批发两筐蔬菜,再回到附近的村子卖菜。
电影《隐入尘烟》剧照。
他就这么一点点地攒钱,盖起了自己的房子。
周围的人将他娶妻这件事看作白费力气——既然能自己干活,为什么还要娶一个残疾的女人?
在李睿珺看来,这个略微有点驼背的男人,很多地方都和马老四相像,人也善良,只要村民招呼,他都会答应帮忙。
这对夫妻的故事没能讲述太久。
导演李睿珺工作照。
上高中的李睿珺有次回家发现父母和亲戚都不在,才知道他们都跑到驼背男人家里去帮忙了。
他的爱人失足落水,死于意外。水给生活在这片沙漠和盐碱地里的人带来生路,也拿走了一些人的命。
李睿珺撞上这场葬礼,会写毛笔字的父亲正在一旁,帮忙写花圈和丧联。
和村民们想的不一样,他们嫌弃的这对夫妻,将自己的房子和生活打理得相当不错。
葬礼一个月后,李睿珺再度回到花墙子村,看到这家的门上贴了新的丧联,人们又聚在这里操办丧礼——妻子离开后,男人觉得活着再也无望,跟着自杀了。
村民们不能理解这份延续了十多年的情感,他离开后,人们更不能理解:房子有了,生活条件也过得去,人没了,你不用再照管她,更轻松了才是。
李睿珺后来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一件事。
按当地的规矩,家人去世后,亲戚和子女们要在 " 头七 "" 二七 "" 三七 " 结伴去坟地上为其烧纸。
男人没有子女,一个人在下着暴雨的夜里步行五六公里,独自去沙漠里的坟地上给他的爱人烧纸。
这一个月,不知道他孤身一人往返了多少次。
李睿珺理解那个雨夜:" 他离开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不理解,我觉得我很理解,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四季的交情
让两个游离在主流生活之外的边缘人物相互安慰,让两个没被善待过的人善待彼此、懂得如何爱人,似乎是李睿珺作为导演的慷慨,如同黑河对身处沙漠的罗城镇的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