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著名学者项飙:我们普通人要有自己的大后方,就是吃喝拉撒睡
为什么我要强调从周边非常具体地去看生活?这涉及到把自己作为方法的第二个功能,要把那些虚大、虚假的东西给它戳破。它用大的象征符号说话,就很容易说的,因为它不用去处理那些丰富的、细致的、互相矛盾的材料。其实人有一种潜在的心理需求,人都是希望站在强势这边,因为这样安全,而且还有果子吃。如果强势这边说的东西又比较有趣,你自己会觉得是在事实上被说服,但又很方便的是跟强者走在一起,那是很舒服的感觉,也没有什么负疚感,因为你觉得那是智识上给说服了。但是你一直就看周边具体的苦恼和矛盾,那些东西可以就会让你不断地起疑。其实大众的一个小的疑心是一个很大的力量,你也不用去反驳那些吓人的说法,但是你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情,那个东西它自己的力量就会下降。
第三个功能,我觉得是一定要从周边从具体的问题看,最终还是为了行动。大家对我的一个批判有一个背景是什么呢,是因为讨论的撕裂。我觉得有一些年轻的朋友,他觉得对方那个不合理,他很需要更多的话语资源来支持他。然后我的这个东西不能够提供这种功能,他就觉得我们在关键性的问题上输了一招,都在说小事情,看不见大象。
但我觉得把社交媒体当成主战场本身就是一个问题,那个主战场是不能够跟你每天的行动——跟你怎么样去上班,跟你每天的你的工作,跟你下班以后跟朋友怎么处理你的业余时间——这些事情直接联系。你在那里肯定是输的,而且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是普通老百姓,我们普通人自己开辟自己的第二战场,我们要有自己的大后方。我们的大后方就是吃喝拉撒睡,这里面有很深的道理,吃喝拉撒睡影响到整个我们的生态系统,影响到我们能源的循环,影响到最基本的利润的分配,人的尊严都在里头。我们从这里出发,开发自己的大后方。
所以我自己给我自己工作的意义,是要开这个大后方。不仅要放弃那个战场,而且要显示那个战场本身的虚幻。所以我提倡非虚构写作,你自己写日记,写非虚构写作,然后搞“附近”,那些东西是很具体的。你写一首诗也好,拍一个视频也好,都很具体,那就一定要跟吃喝拉撒睡有一点关系,就开出自己的大后方来。
理解了这些之后,我觉得很自然地就会有一些具体的行动。我的这些理解就明显地影响了我作为学者的行动,也就是怎么写文章、写什么文章的行动。你就很自然地不会去套用那些大的问题,为什么呢?倒不是说你觉悟多高,而是因为那个具体的东西更有趣。如果大学生每天走进教室,大家讨论的是这层的问题,然后把政治经济学、哲学、历史都能够进来,对他周边的很具体的问题进行分析的话,这就是个巨大的一个行动上的改变。
像你们谷雨实验室上面的文章,很多文章是很鲜活的,其实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是你看看大部分的学术刊物上的东西,还是非常千人一面。一落笔写那个学术分析的时候,不是把问题深化,而是把本来很鲜活的牛、猪、鸡,全部变成讲得一样的香肠。然后那个香肠的味道,你就根本不知道是说这个是一个牛的味道,鸡的味道,还是来自哪里。本来学术是要更加深刻,让人更加理解,现在是把它变成香肠化的一个过程。这其实是学者怎么行动的问题。
我刚刚做了一个报告,讲“表情还是表情包”,现在大家看不到不同人的表情,看到的都是表情包。它都是要打包,打成一个情绪含量非常高的、甚至极端情绪的一些包,然后所有人都在读一个具有极大情绪上爆炸力的故事,然后对其他的很具体的身边的,其实更加重要的事情就不关心。那个大事件当然是很严重,但这些事情它不是孤立的事情,但这个事情肯定是跟你周边,你自己周边很多事情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你不理解周边那些很细致的东西,一切都变得很飘渺。
谷雨:如果你现在生活在国内,要怎么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呢?
项飙:我是觉得乐观还是很重要的。很多大的思想家都是有过冬眠期的,不管是个人的原因,还是因为环境的原因,往往是因为环境的原因。到最后他都能够出来,形成新的思想。
社会需要知识分子,不是说简单地去站队、简单地去批判一个事情,社会需要知识分子去分析。你要超出现在大家看到的黑和白,然后去理解为什么这个黑会出现,为什么白会出现,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大家会统一地认为这个是正义的,那个是不正义的。分析那些事情呢其实是需要一定的距离感,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可以当做是一种潜伏、冬眠和思考的时期,这是一个。再一个是,我觉得要考虑如何把思考进一步的具体化。从智识的角度来讲,环境的不友好有的时候也是一种刺激,你应该逼着自己把问题找得更加的精准,精准之后,别人是比较难以去做简单的攻击的。所以我有的时候也在想,我们的学术工作可能还是有的时候是功夫不够,精准性、具体性不太够,如果再精准一些,我觉得空间还是有的。